相思不负
「壹」
方大人的嫡女瑛珞在花灯节名声大噪，那势头隐隐有压过她爹的趋势。现在不仅名门贵族，而且平民百姓都知道了方大人的嫡女骑术精湛，在斗马场一骑绝尘，许多世家公子都不是她的对手。
也因此，前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方府的门槛。
“珞珞给爹爹请安。”方瑛珞施礼只到一半，便被扶起。已过不惑之年的方大人平日里对这独女疼爱的紧。
“瑛珞可有中意的男子？”许是常年为官的缘故，方复负手而立的样子有几分严肃，和不容侵犯的威严。
“我看，师家那公子不错。”见方瑛珞不答，方复便知定是没有。又说道:“择日便成亲吧！”那语气，就好像在说今年梅花开的不错一样。平日里的疼爱也只是疼惜而已，毕竟，方夫人早逝，瑛珞长相随其母。
“我不嫁！”
“由不得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嬷嬷是怎么教你的？！”
“要是娘亲在，若我不愿嫁，娘亲是不会勉强的！”
“逆女！”说罢，拂袖而去。徒留瑛珞在原地，陪着她的只有一树开得正旺的梅花，散发着幽幽冷香。
「贰」
腊月十三，瑛珞嫁做人妇。天气日渐转暖，瑛珞来到师家已两月有余。
瑛珞托腮坐在窗前，心道好无聊。婢女轻青来到瑛珞跟前，俯身言语:“夫人，少爷请您过去。”瑛珞怔了怔，这是洞房花烛夜后师述第一次“请”她。
瑛珞随婢女来到一处远离京城的院落，磅礴大气的牌匾上写着“聊苑”。轻手轻脚推开木门，映入眼帘的是盈盈绿草夹杂着不知名的野花，草场中央一匹马悠闲自在地吃着草。
看到这些，瑛珞眼前一亮，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旁边的轻青怎会看不出她的心思，掩唇偷笑:“夫人可是要找少爷，随我来吧。”
瑛珞被人识破心思红了脸，恼羞成怒地叱道:“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穿过草地，来到一座小山丘前，小山丘上坐落着一排房屋。轻青领着瑛珞向最高的那间走去，瑛珞进了屋里，轻青守在外面。
里屋外屋被珠宝阁和一席珠帘隔开，里屋有一床榻一架琴一箱书，和各类小玩意儿。外屋是账簿，师述坐在桌子前拨弄着算盘，在账簿上勾勾画画，并不抬头。一抹阴影笼罩，他开口道:“在家这几天可憋坏你了，外面那匹马是给你的。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我不太懂那些。”
“你怎么知道是我？”
师述笑了笑，停下笔，道:“梅花香。”瑛珞的脸更红了，像是要滴出血来。她平日熏香用的是梅花檀香，师述所说的梅花香必然是指她身上沾染的熏香。
“这个是明日赛马会的请柬，我猜你会喜欢就要了一个。”
瑛珞接过请柬，喜形于色，脱口而出:“你要去吗？”
师述正巧拿起笔，愣了愣，道:“我向来不懂那些。”
瑛珞退出房后，师述抬起头，透过窗，透过窗前的梅树，目光粘在了草地上策马狂奔的红衣女子身上，那里面有浓浓的化不开的情。就像那梅花一样，散发着幽幽的香。
「叁」
翌日，赛马会结束后，一场大雨倾盆滂沱，瑛珞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困住。
等了一阵，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瑛珞再次环顾四周，师述还是没有来，提起衣裙就要冒雨回去。刚闯入雨中，噼里啪啦的雨点落在脸上，忽然停了下来。正要仰头看来人，她就被拉上了马车。果不其然，是师述。
他铁青着脸，比外面的阴雨天还要阴沉，上车后只对马车夫说了一句“走”便紧闭双唇。瑛珞小心翼翼地窥查他的脸色，不敢开口。于是，只剩下雨点落下的声音，在寂静中被格外放大。
突然，一声惊雷吓得瑛珞尖叫起来，一下子扑到师述怀里，装模作样:“我害怕。”
师述终于咬牙切齿地开口:“你便是如此地不信我？”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如若我撒谎，天打五雷轰。”
师述原本铁青的脸有了缓色，道:“好好说话发什么誓。”
瑛珞窝在师述温暖的怀里，慵懒地打着盹，迷迷糊糊道:“这是去哪里啊？”
“聊苑。”师述答道，瑛珞想了想，确实该去聊苑，若是师老夫人见了她这模样，今后她再想出去可就难了。
睡着前，瑛珞嘴里嘟嘟囔囔:“师述，你真好。”
「肆」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师述耐不住瑛珞的撒娇，便有了一次又一次。
这天，瑛珞兴高采烈地回来，想要和他分享自己的喜悦。刚踏入门，便有家仆来通知，说少爷在赈灾返回途中被流矢所伤，危在旦夕，医师正在抢救。
立秋那天，瑛珞衣不解带照顾师述三个月，在清晨终于熬不住昏睡过去。师述醒来，看到的便是她趴在塌上酣睡的模样。喉间一阵痒酥，师述把咳嗽压下去，怕惊醒了她。扭头看她的睡颜，微微蹙眉。想必这样睡起来定是不舒服，起身想要把她抱到床上，力不从心。又害怕她着凉，便轻声唤道:“珞珞。”
谁知，就是这么极轻极轻的一声，瑛珞便惊醒，看到师述醒来，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跟着我，倒是让你受苦了。早知如此，说什么我也不要娶你。”师述抬起手臂，想要给她揩去泪水，却是无力垂下。
瑛珞拼命摇头，她怎么不知道。即使是在方府，方夫人还在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纵容她。对于她，师述有求必应。
师述勉强撑起身子，指间关节因用力而泛着白，歪头看着瑛珞有意调侃:“师某得妻美如画，却从未为伊画过眉，今日得空，不知可否有幸？”
瑛珞红了脸，不知道怎么回答，别扭地点了点头。扶着师述到梳妆台前，坐下。
师述一手压在瑛珞左肩，一手取过眉石，轻轻描摹。他的手使不上力气，却是坚持把眉画完，对着铜镜端详片刻，笑道:“这眉画的也太难看了，还是擦去吧！我妻花容月貌，即使不施粉黛也是极好看的。”
瑛珞连忙捂着眉，忘记了红脸，孩子气十足:“不要。”说着，一把抱住他，脸深深埋在他的胸膛里，听他一下又一下的心跳。
月老，我愿永世不入轮回，只求你把这一刻静止。好不好？
“再不起来，娘可要看笑话了。”师述戏谑地开口，话音里充满笑意。
瑛珞抬起头，师老夫人正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一碗汤药，笑意盈盈看着他们。
「伍」
“珞珞，帮我把暖裘拿来，我想出去看看。”瑛珞知师述是有话要对师老夫人说，便乖乖去取暖裘。
瑛珞去取了暖裘便折回来，师述交代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最后他声音压低，瑛珞站在那里听不清，便走近去听。瑛珞不是好奇心很重的人，从小嬷嬷就教导她不可偷听墙角，而她之所以把这些礼仪教导都抛之脑后，是因为她隐隐约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接着，她听到一向雷厉风行的师老夫人竟然泣不成声。
她走到院子里，折了一枝寒梅，放在鼻下轻嗅，转身回屋。又有谁能看到，那如玉脸颊上有两道浅浅泪痕。
“珞珞，现在是冬天了吧。陪我出去看看吧。”说着，顿了顿，弯了嘴角:“好珞珞，可不要拒绝我了。”
于是，瑛珞到嘴的说辞溃不成军，最终无奈妥协。两人来到屋外，天阴沉得一如当年，师述说“你便是如此不信我？”。师述看了看四周，迟疑道:“这里是……聊苑？”
“是啊！京城太吵，医师说养伤要清净。然后，我们就都搬到这里了。”
“那是什么？”
“哦！那里是佛堂，自那日后，我和娘便商量……办一处佛堂，说不定就感动老天爷，让我们一起活到老。老到步履蹒跚，老到不想动。”她的声音哽咽了，走到窗前的梅树旁，屋里的琴搁置了好久，瑛珞道:“夫君，你还没听过我弹琴吧，我今日便给你弹一曲。以后，日日给你弹，你都要听哦。”
师述倚在梅树上，眉眼温柔，点了点头。
冬寒料峭，师述一动不动倚在树上，看身旁的女子忙活，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一眼蕴含情。他只是一介商贾，身上难免染上铜臭。她是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两个迥然不同的人能相安无事地走到这个地步，说到底少不了师述的无限包容。
琴声仿佛自遥远的梅林而来，他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她，她还是个小姑娘，那是个大雪弥漫的冬天，在一片梅林里。她歪着头看他，脆生生地说:“公子，你长得好生漂亮。我是方府嫡女瑛珞，长大后，你便来娶我吧。”于是，在她及笄后，他便向方府下聘。只是，他没想到，竟是这么多人都慕名而来要娶她。他当时多害怕娶不到她啊！
“你看，我使手腕娶到你了，上天来惩罚我了。”师述想道，看她的每一眼，都好像是最后一眼。
喉间一股铁锈味充斥，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这不是武侠小说，吐血不是排除淤毒，是要命。双腿再支撑不了他的身体，即使身后的梅花也阻挡不了他倒下。
她跌跌撞撞放下琴，那人脸上依旧带着笑，望向她的眉眼依旧温柔。衣襟上落了血，朵朵晕染开来，像那年开得极好的梅花。
他抬起手臂，又垂下，声音嗫嚅恍若无闻，却宛如一道重锤敲击瑛珞的心:“珞珞，改改你的性子吧。”
瑛珞被裙摆绊倒了，尝试两次都没有爬起，索性爬到他跟前，用尽全力抱着他:“我不改，有你在我为什么要改？”
他还是不放心留她一个人，所以说，珞珞，改改你的性子吧。
天空突然落下了片片雪花，落在肩头，落在发间，落在梅树上。雪花纷纷扬扬落了满头，恍然间，仿佛已过了白首。
「陆」
那日，师述支开瑛珞，对师老夫人说:“娘，我自知时日不多，今日醒来便是放心不下。珞珞性格直率，不懂世故，今后，还请代我对她多加照顾。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娘——”
“述儿，娘知道了知道了。”一向雷霆的师老夫人在此时也泣不成声。
他怕她的性子得罪师老夫人，便先前给她打过招呼，让她以后的日子得以好过。师述啊！可是你为什么要等我爱上你之后又走了呢？！
他昏迷的那三个月，瑛珞日日祈祷，她三步一扣五步一拜硬是这样到了郊外的佛寺，她以为这样可以感动上苍，好让老天爷不要收走师述。可是，师述还是走了。
“施主，故人已逝，节哀顺变。”
她要怎么节哀顺变？！
“我信佛，日夜祷告，倾家荡产。佛却满足不了我的一个愿望，我信他作甚？”
“心诚则灵。”
瑛珞自嘲地笑了笑，摇头。扶着婢女的手，顺着台阶走下。
心诚就会灵吗？我师家倾家荡产卖了京城的府邸，金银全部给了你佛寺香火，心不够诚？我方瑛珞生来大家闺秀三千台阶一扣一拜，膝盖乌青一个月无法下床，心不够诚？心诚真的就会灵吗？瑛珞怀疑。
看着渐渐远去的红色身影，僧人叹道:“执迷不悟，相思之苦。”
又一年梅花开，瑛珞站在窗前，食指轻触梅花花瓣。婢女轻青走上前，俯身道:“夫人，快回屋吧！该喝药了。”
瑛珞裹紧外衣，依言转身回屋，掩唇轻咳，端起药碗仰头灌下。十年了。
师述，我思你此身成疾，相思不负，始知情字如何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