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东南有一口老井，不知哪个朝代了。井中有一只老蛙，自号明诚老翁，也不知在井中修行了多久。井底通着暗河，时常有些迷途的鱼儿，也在井水里稍歇。老蛙常常好为蛙师，点拨这些往来的鱼儿。有些鱼儿初出茅庐，很买他的账，也有一些，南来北往见了不少世面的，对他那套老八股不屑一顾，只是当作笑料，故意逗弄他取乐。
一日，就有这样一只鱼，不仅走过十里八村的三河五潭，就连黄河长江的碧波，也是见过的，决意给这老蛙一点难看。
鱼曰：是井中乐，还是世间乐？
蛙曰：井中清苦，世间迷浊苦。井中有清明乐，世上有浑噩之乐。看不透乐，就不会苦，天下皆如此。
鱼又发问：你在井中观天，怎可知天下事？
蛙战术后仰，老神在在：观一隅而知天下矣。
鱼讥笑道：既知天下，何不出井？
蛙叹口气：知天下而守一隅，道也。
鱼曰：道者，水也。夫道，如江河，发于昆仑而入东海，浩浩汤汤，不可挡也。又有洞庭鄱阳，烟波万里，旱魃出而不减，雨师停而不增，其数恒也。吾虽渺渺一鱼，然春江秋海，跋涉百川，乃知，道在水中。汝把持井中天地，数尺见方，何足言道？
蛙笑而不答，鱼复又催促，蛙长默然，至于日落，繁星皆出。
蛙曰：痴儿，非汝无知，实旭日太盛，光强虽可见万物，然不见道也。道成肉身，融为理念，然一日太酷，众生瞽也。
我于此井，万八千年也。今夜无云，好叫你知老蛙观之如何。至此偌彼，兆兆星也，日落即现，我以之为道之常也；另有恒河沙数星，周期而现，百千万年一见不为奇，我以之为道之易也；亦有无量量星，爆发于毁绝之际，长明于陨落之后，我以之为道之灭也；更有不可说之星，待其时而出，虽未有而已在，绵延于注定之潮汐，隐逸于未来之间断。我以之为道之生也；
我常观星，乃稍知星之下，星之所在，曰为宙，星之常易生灭，曰为宇。此万八千年，实坐天地而观宇宙也，初有蒙昧，今更糊涂。然以井观天，井为藩篱，坐天地而观宇宙者，天地为牢矣。近有五星相斗，一伫而四争，西人曰为五重奏者，品茗千年，津津有味，然，须知此亿万年时光之复现于眼前，斯事虽大，已不在宇宙。此井虽数尺，然可观宇宙，故天地较之小矣。
鱼闻之怆然，诘问：既有宙之绝大，宇之无穷。何生你我，鸿毛之鸿毛，蜉蝣之蜉蝣。何生你我？何生你我？
蛙曰：明则诚也，不可不知道，诚则明也，不可不求道。大而小之，幻而实之，吾与宇宙，有其中也。
鱼号曰：狂徒！痴人！遂自戕于井壁。
蛙敛其尸骸，葬于井底，如之前千千古人，亦如之后万万来者。长叹曰：道也，不可名状也，大恐怖也。不可轻易求与闻也。
喟叹未毕，已复有新鱼，前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