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河的小女孩

　　大宁河的小女孩
　　作者：边际（大连）

　　那年，我到南方组稿，先到长沙，再到武汉，又到宜昌。在宜昌组织了《三峡诗丛》选题后，诗人、丛书主编颜东对我说，编三峡的书，怎能不去三峡看看？
　　于是，我搭上一条江轮，开始了三峡之旅。
　　这次三峡之旅对我而言，是一次难忘的经历，这里只说一个插曲。

　　离开宜昌前，颜东叮嘱我说：“你这次游三峡，不能只游大三峡，还要游小三峡。”按照他的建议，我在巫峡一侧的巫山县城下船上岸。第二天，和互不认识的另几人组团，去游小三峡。年轻的女向导找来一艘马力不大的机动木船，正好把我们几人装下。待我们坐好后，船工将船开动，进入了大宁河。
　　大宁河是从巫山并入长江的一条支流，小三峡即大宁河的美景所在，有龙门峡、铁棺峡和滴翠峡。“小三峡比大三峡更奇、更幽，更狭长，你们看过就知道了。”向导告诉我们。
　　船入河口，即见峡口，然后是银窝滩、琵琶洲、抹角滩、东坪坝、太平滩、双龙镇、涂家坝……这一路便依次穿过了巍峨雄壮的龙门峡、千姿百态的铁棺峡和曲径通幽的滴翠峡。
　　好个小三峡，俨然一幅青绿山水长卷，沿着或宽或窄的大宁河，肆意挥洒地伸延开来。只见河流湍急，河滩险绝，河水清澈见底，成群的小鱼儿也不避人，贴着河床的砂石欢快畅游着。河的两岸是陡立的峭壁，峭壁杂花生树，枝条欹斜。又有流泉泻瀑，凌虚飞下。船行峡间，举头望，青天一线，侧耳听，群鸟百啭；伸手划水，溪流仿佛丝绸，抚着人们的肌肤流淌；风吹过，那岩壁的悬棺栈道传来了远古的回音。……
　　在铁棺峡和滴翠峡之间，有一段浅滩，叫太平滩，船在这里触了滩，开不动了。向导让我们下船，步行一段。船工则喊号拉纤，拖着木船前行。
　　我们在河岸走着，甚是自在。从峡到滩，由急到缓，倒也合了“一张一弛”的文武之道。
　　虽是浅滩，却别有佳境。距离浅滩不远处，是野舍畦畛的田园风光。那零星散落的岸上人家，多为陈旧的土屋草房，依稀听见有鹅鸭在叫，又有人在用浓浓的川音吆喝着什么。我们几人边走边向那几户人家张望，想看看有没有“画中人”走出来。

　　突然，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女孩。
　　女孩是接近上学的年龄，脸是圆的，眉是弯的，鼻子微翘，眼睛里一双大大的黑眸子透着山里娃的淳朴。皮肤不白也不黑，有点儿皴，许是被江风久吹所致。头发不长也不短，没有发卡，没有皮筋，就那么自然披着。她的衣服质地粗糙，十有八九来自“家纺”，衣服上有碧绿色的条纹，好像大宁河的波纹。
　　“叔叔，买几个小石头吧！一角钱一个，不贵的。”女孩笑眯眯地对我说。
　　我才注意到，女孩还提着一个柳条编的小篮子，篮子里有一些鹌鹑蛋大小的石头。
　　“小姑娘，这是什么石头啊？”
　　“就是我们大宁河的石头呀！”
　　“河滩上的石头这么多，我为什么要买你的呢？”我打趣地问。
　　女孩有点委屈：“叔叔，这可是我一个个挑出来的，你捡不到这么好看的。”见我不置可否，她赶紧说，“叔叔，你等等，我用河水浸一浸，会更好看的。”
　　说罢，女孩转身，“趵趵趵”，跑到够得着水的地方，弯下腰，把整个篮子浸在了水里。
　　这时，我看到有美丽的霞光从空中投射下来，映着那河，那滩，那正在洗着石头的女孩……
　　啊，太有画面感了，我赶紧掏出相机，将这一瞬间定格在了胶片上。

　　女孩很快回来了。
　　“叔叔，你看，这些小石头用水浸过，是不是更好看？”说着，女孩从篮子里翻检着湿漉漉的小石头给我看。还别说，是挺好看的——有各种形状的，像猴像兔像猫像鸟，有各种颜色的，如橘如枣如桃如李，也有像毕卡索、马蒂斯那样的奇异风格，拿出一个握在手中，颇有温润如玉的感觉。
　　看得出，这是女孩在河滩上的众多石头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我还真捡不到这么好看的石头。再说，这可是小三峡的石头，有符号意义的。作为喜欢藏石的“石痴”，我有心把女孩这一篮子石头都买下，可是，考虑到我接下来还要走几个城市，“千里无轻载”，带些石头走路终究不便，只能割爱了。
　　“小姑娘，对不起，叔叔还要走很远的路，这次不能买了。”
　　女孩点点头，表示理解。
　　见女孩略显失望，猜想她的家境不会很好，我赶紧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十元的纸币，放进她的篮子里，说：“这样吧，我把钱先给你，石头这次就不拿了，下次我再来的时候，再拿。”
　　“这——不行，你不拿我的石头，我也不能要你的钱。”女孩把篮子里的纸币拿出来，很坚决地硬塞给了我，然后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她又转过头来问我：“叔叔，下次你真的会再来吗？”
　　“会来的，小三峡这么好，我会再来的！”我边说边向她招手，算是和她有个约定。
　　女孩的声音远远飘来：“可下次就找不到这么好看的石头了，爷爷说，明天的大宁河不会是今天的大宁河了！……”
　　女孩的话让我一震。
　　“明天的大宁河不会是今天的大宁河了”——什么意思？我知道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有一句名言：“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女孩爷爷的话分明是这个哲学命题的翻版啊，难道，女孩爷爷是中国乡间的赫拉克利特？
　　正在恍惚，听见向导招呼我们上船。 船又在峡间行进。
　　女孩的身影很快变成了一个黑点，直至完全不见。

　　向导见我有点儿心不在焉，就问是怎么回事。我反问向导：“明天的大宁河不会是今天的大宁河了吗？”
　　“当然，”向导说，“肯定不是喽！”
　　我又一震，都说巴山蜀水人杰地灵，可也不会人人都是哲人吧？
　　向导补充了一句：“不过，也不是明天，是再过些年。”
　　“此话怎讲？”我追问。
　　“你昨天不是住在巫山县城吗？”
　　“是啊。”
　　“那你发没发现，巫山县城几乎一半的建筑都用红笔标上了‘175’？”
　　“我发现了。‘175’怎么回事？”
　　“是大事，‘175’以下，将来都是要被水淹没的。”
　　“哦，知道了，是三峡水库的设计蓄水位。”
　　“对的，三峡大坝修成了，上游的长江水位就会上升，这条大宁河的水位也会跟着上升，它的河床地貌就改变了。你说，到那时，它还是原来的大宁河吗？”
　　“是这样啊！”我恍然大悟，“那时，小三峡也会变的吧？刚才我们步行的太平滩还会有吗？”
　　向导肯定地说：“小三峡露出水面的高度会减少许多，不知会不会保持现在的景色；太平滩是不会再有了，会被彻底淹没，这一片的乡民都会被移民的。”
　　我顿生一种别样的心情——向往？期待？留恋？惋惜？惆怅？哀伤？一时说不清楚。
　　船到了涂家坝，船头回转。向导说，大宁河下游的小三峡到此为止，上游还有四峡，这次就不在我们的行程了。
　　船顺流而下，速度比刚才的逆流而上快多了。
　　远远地，我又望见太平滩了。心想，无论好不好携带，我一定要把女孩的石头都买下。
　　可惜，回程时我们无需下船步行一段，船被上涨了的河水推搡着，飞也似的越过了太平滩。
　　我睁大眼睛张望，急切地搜寻着，想再看到那个小女孩的身影。
　　已然搜寻不到了。
　　船在飞驰，太平滩和它岸上的田园风光急促而过，很快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然而，大宁河的小女孩，却一直未在我的脑海里消失。
　　在此后的二十余年里，我常常在想，那个女孩如今在哪里呢？她的家乡早已淹没在水底了吧？她和她的家人移民了吗？移民到哪里了呢？是江浙，是齐鲁，还是中原？她上没上大学呢？若是上了大学，她应该学艺术专业的；若是工作了，也应该是从事艺术设计的。因为，她的审美眼光很不错。
　　当然，她也有可能上不起学，早早地外出打工了，如在某个建筑工地敲着石子。或者，她嫁与农夫，成为农妇，在新的家乡学做自己原先不熟悉的农活儿。
　　也许她的孩子都很大了，她会因生活窘迫而让自己的孩子提篮小卖吗？
　　希望不是这样的。
　　然而，生活是常常呈现一条“墨菲定律”的，即：如果事物的变化存在着多种可能，最后的结果往往是我们最不希望看到的那种。
　　愿她打破这条“墨菲定律” 吧！
　　唐代诗人沈佺期在他《十四时尝从巫山峡过，他日偶然有思》一诗中有这样的句子：“别来如梦里，一想一氛氲。”
　　这，也是我现在的心绪。
　　大宁河，不知你现在是什么模样，我想再去看看你。
　　我不想爽约。

　　写于大连西郊
　　2015.10.8

　　【附记】
　　就在这篇小文写成之时，《新华每日电讯》登载了一则消息——
　　据新华社宜昌10月7日电: 7日8时，目前世界上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三峡枢纽工程的水库水位突破170米，新一轮175米实验性蓄水进入“5米倒计时”。按照计划，三峡工程将于10月底或11月份蓄水至175米水位。
　　（《新华每日电讯》2015年10月8日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