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逝8个年头了，但他的音容时时浮现在我眼前。我觉得他仍然活着；仍然默默的活在家乡的那个贫穷的小村子里；仍然一大早就起来到地里去了；仍然在骄阳下葡俯于田垅间，做着活，用帽子擦着头上的汗；仍然坐在炕沿上吸着旱烟，做着一个悠长的梦。
在一个寒冷的冬日。空气中还弥漫着爆竹的药香，浓浓的年味儿还笼罩着大地。家里打来电话说父亲因脑溢血摔倒了。我连夜赶回家，到家时父亲已经奄奄一息了。就躺在家里的土炕上。我一下子从现实的巅峰跌入到黑暗的谷底。
我坐在炕边，看着父亲因几日没吃没喝渐渐干裂的嘴唇，听着父亲因昏迷而慢慢衰竭的呼吸声，我的心碎了。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想，就是这样一个父亲，曾经用山一样的肩膀，杠起一家人的生活；就是这样一个父亲，曾经在寒冷的冬天瑟缩在凛冽的寒风中卖一点小食品，一分分的给我攒着学费；就是这样一个父亲，曾经背着干粮，奔走在我上学的小路上；就是这样的父亲……在弥留之际，带着未暝的心愿，静静的躺在土炕上，而我却无能为力。
那年的冬天，天特别的冷，特别的漫长。我的心也如一张在寒风中颤抖飘摇的枯叶，没有了归宿。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贫苦的父亲，何曾有过一天的好日子。大概是我8岁的时候，那时还是农业社。家里刚过了春节就开始闹饥荒，我饿得睡不着觉，经常夜里醒来偷偷的哭。吃饭时，总是看着端上桌清的照人影儿的玉米糊糊，哭着不肯吃。
为了多争点工分，多分点口粮。父亲白天修理完社里坏了的小车、农机具，晚上带我们姐弟几个乘着月色拉着推车往地里送粪。为了挣到10个工分，一个晚上要完成20车的定额。满满的一车粪肥，像座小山似的压得车胎瘪瘪的，父亲默默的蹲下来，抓起绳子搭在肩上，在前面架着辕，我们姐弟几个在后面推。小渠沟把车轱辘卡住了，父亲弓着背，使劲向前俯着身子，车子却纹丝不动。架辕的绳子深深勒进了父亲的肩膀，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后背的衣服湿漉漉的。望着疲惫的父亲，我们姐弟几个都哭了，说：“爸，我们别拉了，我们回去吧。”父亲抓起头上的帽子，擦了一把顺着皱纹的沟壑流下的汗水。把肩头的绳子往里搭了搭，回过头望着我们说：“傻孩子，不拉就更没有吃的了。来，再使把劲，拉完了这几车咱就回去。”我们使出了吃奶的劲推，父亲的背弓的更历害了，膀子上被绳子勒出了一道道血印子，车轱辘终于动了……
惨白的月光印着父亲弓着的背，整个田野静静悄悄的，车轱辘也疲倦的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我累得精疲力竭。十车、十一车、十二车……我在心里默默地数着，盼着。天冷极了，我们不时的搓着冻的麻木的手，不时的把手插到袖简里焐着。父亲的背上，脖子上却湿淋淋的，头顶上方升起一股股袅袅的热气……这一幕，日日走进我的梦里。
父亲只念过几年的书，他不是概念中的那种愚昧、逆来顺受的农民。他一辈子固守着一条简单的信念，只有念好书才有出路。父亲说：“一辈子耕这几亩田，有啥出息，，男子汉就要出去闯一闯。”在所有与父亲相处的岁月中，我们的功课一直是让父亲挂心的事。昏暗如豆的煤油灯下，我们姐弟几个蜷腿坐在土坑的小桌前，读书、写字，温习着当天的功课。劳作了一天的父亲，拖着疲倦的身子，伴在我们的身旁，默默的抽着旱烟，火星一明一灭，幻化成父亲长长的梦，在土屋里升腾燎绕。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是父亲常用来激励我们读书的话。也许是孩子的天性使然吧，那时对玩是那么的痴迷，那么着魔。有时逃了学到村后的小河湾去摸鱼；到村头的高梁地里捉迷藏；疯玩到深夜不敢回家父亲满村找……
有时也令我生出些许怨恨，父亲的脾气很坏。记得我10岁的时候，那年冬天，村里冬闲，有的人到野地去打猎，野兔啊、野鸡呀、野鸽子……看到人家打回的猎物心里那个羡慕、那个妒嫉劲就没法说了。于是便偷了父亲的手锯，找了一块木板，比划着自己做猎枪，“咔喳”锯条断为二截，我的心也为之“咯噔”一下。这下坏了，父亲做木工活的锯子断了。得花好几块钱才能买回来呢，我的心直往下沉。
怎么办？我吓的躲到凉房里，不敢出来，心咚咚的跳着，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自以为聪明的念头，我截了一截铁丝，把断了的锯条搭上捆到了一起，悄悄地放到父亲常用的工具箱里。这些工具是父亲的命根子，平时绝不让我们随便动的。
晌午的时候父亲回来了，照例在院子里支起架子做活，我的心也随着悬了起来。父亲搬出去那个工具箱，拿起锯子的时候，气得眉毛拧到一块，脸一下红到脖根，额头青筋暴出，站在院子里吼着：“你们几个给我滚出来！”当时我们一看吓傻了，定定站到院子里不敢支声，也不敢抬头望一眼父亲。空气也沉闷的就像要爆炸似的，地上扔着那把断了条的锯子。“是谁干的，嗯！你们几个败家子儿，是谁干的？”父亲用手里的鞭子指着扔在地上的锯子吼道。
哥哥姐姐说不是他们，当然我也不敢承认，只好说：“不是我干的。”父亲生气的脸扭曲了，鞭子无情地落到了我们的身上，也抽到我的心上。眼泪在我眼眶里直打转，我心里像吃了黄连一样苦得难受。我怎么也无法理解，因为这样一把小小的锯条，父亲就生这样大的气，就这样对我们。那时也许是我们太不争气了吧，我一直无法想象父亲为什么动辄大发脾气，脾气为什么那么坏。
十五岁那年，懵懵懂懂的我，思想第一次突然发生了转变。我还没有来的及细细品味到上学的快乐，而岁月已无情的把我推出了校门。我恨时间的匆匆，去的无影无踪。我第一次真正向父亲提出了“我要念书。”父亲听了默默的摸着我的头，眸子里闪现出少有的亮光。转身到里屋推出那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把铺盖卷捆到车上，领着我走出村子向十几里外的学校走去。
八月，田里的麦子已经收完。田野里剩下一望无际单一的绿色，失去往日那种燥热与拥挤显得那样的生机勃勃。秋日的阳光暖暖的照着，把父亲的背影拉的老长老长。
一路上父亲推着车子走在前面，默默地谁也没有说话。我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了父亲，父亲已经苍老了，步伐也有点蹒跚了。我第一次体会到我的学习在父亲的生命里是那样的重要，我也第一次看到曾经一向愁苦的父亲，今天脸上荡漾着舒意的笑，心中充溢着甜蜜的希望，仿佛走在一条洒满金光的大道上。
我在心里默默地发誓：为了父亲，也一定要学好。父亲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你知道学了，就是砸锅卖铁爸也供你。”父亲用庄稼人的朴实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那年秋天，我考上了县城的师范院校。那段日子我成了父亲生命里最坚实的精神支柱，父亲早出晚归的在田里忙碌着，整天乐呵呵的，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收完麦子，交完公粮就到盐碱滩上去开垦荒地。有时从园子里摘一些蔬菜用自行车驮着汗流浃背的到几十里外的镇上去卖……父亲用他的心血与汗水，供我完成了学业。
穿行十几年，在茫茫的人海中，我找到了一个停留落脚的地方。开始我新的生活，一种一父亲完全不同的生活。吃饭、穿衣、同事、单位、交际、工作、孩子……我努力的拼搏，是父亲教会了我用爱心回报他人，用真心去与人相处，在现实的竞争中时时充满自信。
而今父亲走了，在刚刚翻开67岁的日历时走了，永远融入了家乡的黄土中。在他勤劳的一生画了一个匆忙的句号，留下了让我永远抹不去地记忆。从此那个整整辛苦了一生、干了一辈子农活的父亲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清明，到父亲的坟上去祭奠，我走在故乡那满是碱土的小路上，我感慨它那柔弱纤细的身子，经历了岁月的沧桑洗礼之后，还能容颜无改。也让人无法回避地心痛它似乎恒古不变的简朴与贫穷，它还是如二十年前一样，牛车的辙印，静静的无声无息的扭曲着伸向远方，融入了童年的记忆中。
恍惚间我想父亲本应该还活着的，本应该坐在老屋的门槛上默默的吸着旱烟，一大早杠着铁锹到地里去看水……
【作者的话】愿父亲在天国一切安好！吾生无以回报，只能做最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