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被铁匠从水桶里取出时，人们提到他的名字都会恭敬地附上“将军大人”。我辗转于许多人的双手，最后被一个看起来温婉亲和的女人接过。她指尖拂过我身上的纹理，露出满意的表情，随即将我放在桌案上。
待日薄西山时，我就见到了他。
他带着柔雅的面容，披着最后一抹暮色大步迈进屋，若不是他身高体壮，再加上衣着与女子不同，指不定有多少人会误以为他是一介女流。
而现在，当他戴上我，大马金刀地往军营口一站，便无人敢发声。这鲜衣怒马的英杰，也就迎来属于他的辉煌。
（一）潮起 邙山大捷
“邙山之败，长恭为中军，率五百骑再入周军，遂至金墉之下，被围甚急，城上人弗识，长恭免胄示之面，乃下弩手救之，于是大捷。武士共歌谣之，为《兰陵王入阵曲》是也。”——《北齐书•卷十一 列传第三》
征战数载，军队里那些熟悉的老面孔都在不知不觉间入地三尺，甚至禀告军务的传令兵，都换了几批。原来，人死之后不过一捧黄土埋去，从外观看起，谁与谁都是毫无分别的。那个纵马驰骋的少年郎的甲胄上也早已刀痕纵横，身躯上爬了几条狰狞的伤痕，幸而都无伤性命。
北齐河清三年，北周进犯北齐，这位战神便指挥中军前去迎战。
将军翻身上马，三尺青锋直指敌寇，猎猎军麾下五百精锐骑兵，亦随其杀入那群宵小之辈的包围圈。那日的天气并不晴朗，乌云黑压压的看的人压抑得很。他将我取下别在腰间，用战袍裹着。我被摇晃震得有些不知所措，抬头便是一段残肢袭来。真是鲜血怒放的修罗场啊，我想着，头一次担忧他的安危。
突然，一道瀑布倾盆泻下，有些粘稠，赤潮染尽我原本就模糊不清的视野。怎么了？他的盔甲骤然被刺穿，被挑开遮掩的我终于见到了他。满身猩红的他，拄着一杆断枪，狼一般厮杀着。他索性将我扣在脸上，血气重得吓人。
而不多时，贼子们便怕了将军，在他的前方默然让出一条铺满尸首的路。他被属下拖上马，一路扬尘到金墉城下。城楼上该死的守军居然没认出他来，从属急忙拽下我，楼上这才传来欢呼。
他随意料理了一下伤势就重回了硝烟未散的沙场，我以为他和他的部下会为此战的得胜而展露笑颜，却不料，他们都是一幅惨痛的表情。
我似乎没有见到那位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平时碎嘴但每逢战役总是豪气干云要冲到最前的那个侍从。环顾四下，黄沙被远道而来的长风刮起，使人迷了眼眸。倦鸟停栖在土丘上，哀鸣着似乎在为死去的亡魂送行。
看着逐渐聚起的荒凉黄土，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二）潮止 将帝离心
“将军为何做此下等之事？”军帐内，他的亲信相愿指着一堆刺眼的财物，三分恼怒七分不解地道出同我一样的困惑。回应是一段令人难堪的沉默。
“将军可是怕功高震主？怕皇帝猜忌？”“是。”他的回答令我和相愿都松了口气，却又悬起了心。
“朝廷如果记恨您，那您这么做岂不就给他们个把柄了？这不是躲避灾祸，是招惹灾祸啊！”
怎么可能！他替朝廷立下汗马功劳，这可不算卸磨杀驴，是滥杀功臣啊，我想。
他不甘地闭上双目，死死咬着嘴唇。他能有什么办法呢？自那人坐上皇位的时候，他就只能拜倒在朝廷，恭敬地称其为“圣上”，再也不能视其为亲兄弟了。
将军俯身拜下，烛火摇曳的营帐内，将军的影子被钉在地上，几滴大黑点自黑影脸上落下。
“大人不可如此！”相愿连忙扶起将军，“小人自有一法，便是托病不出。”
将军颤着手，将虎符交给面无表情的使者，待使者上马，他将我别在腰间，凝视尘烟良久，满是裂痕的铠甲遮住了他的面庞，我没法看见他的表情。
可连武成帝送礼都只受一份的他，满腔报国之情怎么可能憋在府邸里呢？几乎夜夜，我都随他操练兵器。吃人的朝廷，是不乏野兽的啊。铁甲挂在架上辉映烛火，寒夜冷了少年染过热血的剑。
（三）潮落 天子昏君
“夜来砺剑欲报国，奈何惨遭杀身祸。”
雨很稠，蛛网般黏着府邸上的瓦片，黏起使者奉上的一樽酒。如遭雷击的他捧起，颤悠悠地走进正厅。他的妻子郑氏也面如金纸，险些跌倒在地。
“臣，未曾犯下秋毫过错。”将军很快停下颤抖，声音冷得像掺了冰渣。寒进了心底了，扎穿了尚有余温的心脏，热血淌了一地。
在众生污浊不堪的年代，他凭借这满腔热血，携着我出入过大大小小的修罗沙场。不问退路，不惧生死。
满身伤痕以血洗面，折枪断剑痛失挚友，终究抵不过天子的凭空猜忌。而我向他声嘶力竭的吼道说不要喝下去，已经有些崩溃了。
使者笑笑，盯着他手里的金樽，一言不发。沉默的语言，已经昭告好了一切。天子之令，出而不改。
他挥挥手，转身走进卧室，让爱妻取过一叠叠债券，自己摸出了火折子。
“只因多言了句‘家事亲切，不觉遂然’吗？”火光照亮了他有些铁青的脸，郑氏无声啜泣着，一滴滴泪水滴在我身上，炙热得似乎要将我洞穿。
“还真是黑啊。”他似是望了望窗外，是和当年邙山之战时一般黑沉压抑的云。唇角微微上扬，但我看不出笑意。
别啊，别啊……我的声音不断微弱，到最后细若蚊蚋。
“天公啊，你也为我饯行了吗？这满是酒香的雨雾，可真美啊。”他像是醉了，像大战得胜之后，和士兵们围着篝火举杯开怀畅饮至北斗高悬一样，拔出了佩剑。
看着火光下凛冽的剑芒，他愣了愣，惨笑一声仰头一饮而尽。
“皇上，臣，尽忠了。”
金樽失去支撑的点，跌落在冰凉的地。于如今疏远猜忌不同的是，那年邙山战后帝皇欢喜少年肆意。琵琶声声绕红梁，笛笙交缠君臣欢。长剑击在金樽之上，为他落出最后一声剑鸣。
……
之后的事啊，我就记得不怎么清楚了。辗转数人之手，却都是些奸佞小人。
那个曾衣着华服的女子，好像出家为尼了，但愿青灯下有她的归宿吧。
我半梦半醒间，听说将军下葬四年后，宇文贼子就破了北齐，押着以往那位“无忧天子”上了断头台。
说书的老人家捏着折扇，响木敲得惊天。摇头直叹帝王昏庸，朝代不幸。
听客也只是就着一小盘花生米，将春衫少年的风流意气权作笑谈看去。掩去掩去，恍然不过大梦几场。
……
那个在邙山自乱箭断戈、旌旗凋卒中策马而出的将军，在朔风吹拂中执年少热血于战场厮杀。于凋零大殿内燃烛磨剑的将军，因“家事亲切，不觉遂然。”而深入敌营以求此战得胜。
少年的剑不曾被硝烟弥漫掩去锋芒，却在富丽堂皇的宫廷内被恶意所折断。
他为那个朝代悲哀，他也是那个朝代的悲哀。出淤泥而不染，则招惹无端之祸。他是那个无罪无恶便是穷凶极罪的时代最后的一抹留白，是历史遗落下的最后一声叹息。
我浑浑噩噩的再度陷入沉睡，冥冥之中似乎听见有人轻叹了一句：“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就像再也听不见当年曼舞欢歌中他浅笑听着那首为他而谱的曲一样了。
“我有故人抱剑去，斩尽春风未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