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园要拆了。”爸爸如是说。
老家的戏园要拆了——这并不是一件多稀奇的事。它太老了，黄土砌成的泥墙半塌，仿佛一个龙钟的老者，幽幽地坐落在九曲巷子的最深处。或许是因为老家兴建新楼，或许是因为现在听戏的人寥寥无几，它就这样荒废了。而今夜的这场戏，就是戏园被拆前的最后一场戏。
“这有什么好听的 ……不就来来回回这么几句词，真是不明白那些唱戏的怎么一唱一辈子的。”我嘟囔着，略有些嫌弃地拍拍裤子上被戏园泥制椅子蹭上的黄土。
“等会你看了，自然就能明白了。”爸爸眯着眼睛，笑道。
几声拨弦的铮铮之声从台上传来，喧嚣的戏园倏然安静了下来。“戏要开场了。”爸爸轻声说。我半信半疑地望向戏台。
丝竹声起，锣鼓家什声紧密，那戏中人杨贵妃踏着花鼓鼓点登场。她浅吟低唱，万般哀愁在一身：“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转东升……”
人生中还没有过这样的体验。那台上的演员像一只千百年前穿越时空的妖精，载着杨贵妃的魂，顾盼神飞，亦歌亦舞，把人生百态世道变迁徐徐道来，岁月都在她的描金折扇里。演的人痴了，看的人醉了，演的人不知自己身在戏中，看的人不知自己身在梦里。仿佛置身于一个旧而浓艳的世界里，我追着她的背影走下去，一路走过了长生殿，马嵬坡，长安，有金戈铁马晴川万里，有觥筹交错火树银花。周围穿梭的是千年前的幽魂，我与他们擦肩而过。最后走进一片黑暗之中，被时光吞噬掉，片羽不留。
这是不能被言语形容的，惊心动魄的美。
“万岁！只落冷清清独自回宫去也——”
蓦地数声急促鼓点，她抛甩水袖，一记车身卧鱼，猝然收尾。
半晌寂静后，满堂彩声雷动。
当我深受震撼，并怀着好奇心，偷偷走进后台，想一睹演员真容时，却一时怔在原地——
那是一张苍老的脸。卸去了胭脂水粉，褪下了华美戏服，她脸上的道道沟壑尽现，那是岁月风霜镌刻下的痕迹。她拈起一支烧蓝凤钗欲比在鬓边，却在镜中望见满鬓白发时大梦初醒般怔住了。她分明不舍地摩挲着凤钗，低垂的眼眸中流露几分怅然。那支凤钗终是轻轻磕在桌上，细微而清脆的一声。
一声轻叹仿佛飞来的铁戟，狠狠地扎痛我的心底。
台上人唱着情深不朽，以血相和，台下人只作过客。现代的都市太过喧嚣繁忙，纵有少数人始终热爱，十年如一日，却终究不敌岁月蹉跎社会变迁，逐渐遗忘在繁杂的人群中。谁还记得那锣鼓丝竹西皮二黄？谁还愿拾起那湮灭于历史烟尘中蒙尘的传统国粹？
台前一眼，把戏缘偷染，从此以心火绵绵，护薪火相传。 这一切，世间看不尽演不完的美的好的真的易逝的永恒的一切，都在继续。而我只愿你，戏曲，能有人继，有人承，有人守，有人传，有人能看到你的美，有人始终为你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