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有黑泥瓦的屋顶，藏了几窝小燕的房梁，白蒙蒙的雨棚纸糊起的老纹条的木架子窗，窗架子上顶着锈钉，雨棚纸上面依突兀着不知道哪个调皮的小孩子戳穿的小洞，里面透着光，是灰黄色的泥砖砌起来的墙，屋子里里外外，都是凹凸不平，一块松软一块儿坚硬的黑泥巴铺的地。烟囱上在徐徐地冒白烟，老妇人穿了深紫色袖套在捉葱，还有远处一个扛着脏泥锄的老爷爷，远远归来。这妇人是我的奶奶，这老爷爷是我的爷爷。
今天我一边做广播体操，一边忽然想起了这些，我有些诧异这段熟悉又陌生着的记忆在我的血肉里横行，叫我一阵酥麻，心里难安，泪水猝不及防湿了眼眶。
广播体操的音乐充斥了整个操场，入冬了，四面的同学都裹着深色大袄子，被这扰人的音乐拉木偶似得扯动着肥厚的腿脚，寒风刺骨，四面八方都是树，那叶子被吹的瑟瑟地抖了起来，有点被这凶猛冬天吓怕，藏起来自己的绿色，枯黄而又明白的一大片，遍布了我的视野。
我似乎也有点冷，吸了吸鼻子，抬头，见了前方。四面八方都是树，前面也是树，那如针扇子一样往外刺的树叶的树下，有个老奶奶，和一个半大点的小娃娃。小娃娃生的好可爱，短手短脚，红扑扑的脸蛋像是红蜡笔给上了妆似得的，戴着个棕红色的高耸的小帽子，明明是小小的身体，却穿得胖得像个圆滚滚的团子。小娃娃东张西望，动动腿，往前走走，又往后走走，手耷拉在肥胖的外衣上，身体摇摇摆摆的，看着又走一步，快要倒了，那老奶奶立马伸开她的手左弯了一个圈右弯了一个圈，深怕孙子摔了，老人老肉纵横，干巴巴的脸上，眼睛是一步也不离开那小娃娃。
老人看着那小娃娃笑，似乎在笑他尚不知事，又或是看着她在絮叨些什么。我看着他们，我也笑了，在这寒风凛冽里，有花翩飞。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奶奶。仿佛记忆中那个皱巴着眼睛，黑发里藏银丝的奶奶就在眼前了，她给我换了一身松软的小鹿图案的秋衣，又给我拉下来新买来的帐帘，从箱子里那一堆堆久了的漂亮糖果里拈出几颗来，哄我入睡……
两年又过去了两年。
上一次回老家看看奶奶是两年前。也是寒冬季节，我老家在山里，雾徘徊在松间。那路和记忆中的没什么差别，九转八绕，凹凸不平。一座大山猛的从眼前拔起，又隐约地见了温润的剪纸一样的红日从它背后溜了出来。路上野鸡走着高傲的步子，拉长嗓音，抖动着红冠。老房子和以前一样，旁边矗立着一颗高耸入云不知道岁数的老白果树。
一回家，伴随葱花生冷的味道扑面而来，还有一面破旧沟壑丛生的“白墙”，上面烂了块儿，那是我小时候扒烂的，就踩着那青黑石阶。奶奶拽我到里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陈旧味儿泛滥的橱柜。从里面拿出糖果和牛奶，又呵斥着真在看纪录片的爷爷:“给我调到动画片，你看的这节目孙儿不喜欢看！”奶奶又给我调到了金鹰卡通，正好是播出着“玩名堂”，里面燕子姐姐在讲故事，我顿时失笑，我想说我大了，是高中生了，不喜欢看这些小玩意了。但看着奶奶眼中闪亮又泛起柔光地盯着我。忽然我什么话也说不出。
年后就走。那天奶奶和爷爷站在门前，也正好就站在我小时候经常蹲着玩泥巴的那个白石板上。我从车子后窗里探望，他们两老并排站着，不说话，也看不到这黑窗车子里的我，只是那样站着，就像门前那颗入了年纪的白果树。恍然地，记忆中那才是双鬓泛微白的头发，原来已经被这一年复一年的深沉的残忍的冬天染了个透白，想一根根不会说话的银针，叫我心里痛意涌起。
那条曲折婉转的路终是远远地向远方延长，他们与那房那树那鸭那水田，消失在路的尽头，我连小黑点儿也看不到了。
忽然想起龙应台说的“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也许现在他们已经白发丛生，再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但一定还在等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