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见过这里最特别的老人。
她没有像其他老人一样絮絮叨叨，似乎并不想像其他老人那般接受岁月带来的衰老，相反她每日都妆容精致，口红的色号一定要与衣服的颜色搭，皮肤紧绷，只有眼角处有很少的皱纹。若是单看外貌，你会以为她只有四十多岁。
“您好，陈女士，我是这里新来的护工，你叫我小杨就好。”我特意将阿姨二字改成女士，大概是为了讨她欢心吧。她也很上套的笑笑，淡淡的眉毛微微弯下去毫厘，纯红色的口红与她白皙的皮肤十分般配，她笑起来时眼底的皱纹更深了。
“你好。”她伸出手，手指过分纤长，根根分明，特别好看。
每天都忙的晕头转向。许是我第一次做这份工作吧，要陪老人聊天，拉家常，给他们做饭，陪他们一起吃，陪着跳舞和唱歌。简直就像对待一群小朋友一样。亲切，活泼可爱，像初成长的孩子们一样有生机。这许是我喜欢这份工作的原因吧，像和一群小朋友做游戏一样。只不过累极了。
我总是会最后一个去她家。
已是黄昏，太阳收敛落下，从最远处投射的橘黄色的光慢慢到达这里，云层由远到近也逐渐变暗。我站在她家门口，手指抚摸着“316”的门牌。
“进来吧。”屋内穿出她的声音。声线沙哑却丝毫不含糊。
我进到屋里，她正在和一个年代已久的音乐放映机较劲。几张唱片整整齐齐的摆放在那张木质桌子上。
“怎么，坏了吗？”我指向身前那个放映机。
“是啊。时间太长了，都生锈了，怕是再也用不了了。”她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失望。起身欲将音乐机放到收纳箱里。
我夺过音乐机“只是生锈了，没事，我来。”我将润滑油涂在明显发黄的地方，再次启动音乐机，它很听话的转动起来，放映着唱片的音乐。
转过头去，她的双目盯着那个年事已高的音乐放映机，莞尔一笑。
“很喜欢跳舞？”
“没有。年轻的时候跳过一次。”
她穿着深蓝色的长裙，十分有民国时期的韵味。我拿起水果刀给她削苹果吃。
音乐从音乐机出传来，明显有钢琴和小提琴的和声。苹果削完，我用清水冲洗了水果刀。外面的天色已经偏向黑色了，我对她笑笑，几声不冷不热的道别就离开了。
几朵暗灰色的云交织在一起，挡住几分白月光，透出星星点点的光撒在阳台上，对面的大楼的边缘的LED灯在闪烁，颜色变换速度适中，灯光却并不舒服。
忙了一天，和老人打交道，也挺累的啊。躺在床上不过几分钟的睡着了。
原本不常做梦的我的梦里竟出现了她。
梦里的她比现实年轻了几分，肌肤胜雪，不苟言笑，奶茶色的高领毛衣与深橙色的大衣好不般配，笑起来显得更为可爱。她与一个男人手牵着手，那男人像是另一个世界过来的，身材略显臃肿却并不胖，只是脸有点圆。两撇小胡子和一双小眼睛倒显得精神了。他们十指相扣。
“时光，任凭你有多狠，我的爱在我的诗里万古长青！”男人对着她柔声道。
“莎士比亚。”她也对着他笑笑。
他们愈走愈远，我想去追，却被手机的闹钟铃声吵醒。
这个梦真是奇怪啊。
我来到她的屋子里，安静，她坐在一张木色的椅子上，神态安详。听见我来的动静，视线锁定在我这里，对我笑笑。和梦里的一样。
我从桌子上拿了一个苹果递给她，她很识趣的拿住，一点点啃苹果。桌子上放了一本，赫然几个大字“莎士比亚语录”。
“给我念念莎士比亚吧。”
我拿起书直接翻开一页，书页的四个角都已泛黄，且有留下记号的痕迹。
“饕餮的时光，去磨钝雄狮的爪，命大地吞噬自己宠爱的幼鹰，去猛虎的颚下把它利牙拔掉，使季节在你飞逝时或喜或悲；而且，捷足的时光，近肆意摧残这大千的世界和它易逝的芳菲；只有这极饿大罪我禁止你犯：
哦，别把岁月刻在我爱的额上，或用古老的铁笔乱花下皱纹；在你的飞逝里不要把它弄脏，好留给后世用作美丽的典型。
但，尽管仓惶，时光，任凭你有多狠，我的诗在我的爱里万古长青。”
听到最后一句时，瞳孔向左移动，回忆往事，哑然失笑，眼里蓄满了泪水，像是星星在闪光。
我接了盆42度的水给她擦拭身子，掀开质地柔软的淡粉色丝绒睡衣，几个弹孔赫然入眼。一定很疼吧。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淡淡的玫瑰香进入鼻腔。
夜深。洗漱完毕正欲睡，院长打电话过来，说她发疯了。
我急匆匆赶到。她躺在床上，淡粉色睡衣已被汗湿，眉头紧皱，声音嘶哑，嘴里颠来倒去就那么几句话“我后悔了，你别走好不好，你不能走，回来吧…”
院长看了看屋内的她，摇了摇头。“这平常说梦话可都是一会儿就没事儿了，今天这是怎么都止不住了，这样搞的其他老人怎么休息啊这…”
我轻声叫醒她，轻轻给她了一个拥抱，用毛巾拭去她的汗水，轻声给予安慰。见到此状，院长和护工悄悄退下。二十分钟左右院内又安静了。
“我要听莎士比亚…”她的声音还小，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语气中透露着乞求。
“别把岁月刻在我爱的额上，或用古老的铁笔乱花下皱纹，在你的飞逝里不要把它弄脏，好留给后世用作美丽的典型。岁月，任凭你有多狠，我的爱在我的诗里，万古长青。”读到最后一句时我的声音开始哽咽。
从那之后，她就像是一个丧失活力的布偶，越来越沉默，吃饭需要护工来喂，反应跟着开始迟钝，并不想常日坐在梳妆台前梳理自己的面容，口红和桌子都蒙上了一层灰。她的活动像机械一样运动。我意识到，她老了。
她坐在椅子上，我给她讲笑话，笑话讲完她却并不笑，过了几分钟开始对着空气傻笑。
我就这么陪了她两年。
她突然躺在床上，眼里是泪，嘴里慢慢呢喃道：“谢谢你…陪我…到现在…”“利他者…无敌”声音很小，我将耳朵凑过去听，“你带我…走啦…人渣…”她的眼里都是星星，一直在闪光。
我发了疯似的跑出门外叫医生，但是我知道，她是时候走了。
她的骨灰放在一个木盒子里。院长说她无亲无故，我是生前陪她时间最长的人，将她的骨灰托付给了我。
我陪了他两年，最后也是我把她的骨灰撒到海里。骨灰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手感和咖啡研磨出来的粉末没什么两样。她一定有很想念的人。她去找他了，我很开心。那天我没哭，真的没哭。只是眼里有星星。
不得不说那真是份伤心的工作啊。
她死之后我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工作。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