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精神病院的15天

9.2精品 心情故事
发表于 2018-01-19 16:23

  我在精神病院的十五天

  我从小就觉得我跟旁人不一样。

  童年时内向,心思深沉,独来独往。

  后来学会了伪装,我就戴上一张假面。

  【1】

  我妈拉着我去医院精神科看病的时候,我心中简直波涛汹涌,直接指着她说:“妈,你是给自己看病吧?”

  “听话,闺女,这个医生是教授,挺好的,有病咱治,没病咱就放心了。”

  “我没有病,真的,妈!你还不如去外科给我看看我的手腕!”

  记忆拉回到六月二十号那天一。

  在室友看来,那不过是一个很平淡的夜晚,在恋人看来,不过是情侣中最平凡的冷战。我借了室友一把水果刀说要削苹果,搬了张凳子到阳台。

  她们问我干嘛,我还笑嘻嘻的说:“边吃苹果边赏月呀。”我仿佛真的在欣赏美景,看着宿舍楼下人来人往。有嬉笑声,有瓜果贩卖声,有情侣在依依不舍。

  二十年来的记忆在脑海里,一幕幕闪过,每一份心里的痛处,都化作手腕上的一份刀割。我看了看自己穿的碎花小长裙,心里想,这样死亡的时候也还算体面。

  原来血液流失时,真的会感觉很冷。六月份的天,身体却在不停的发抖。

  不知该归功于老天的眷顾还是怎么,我那个平常要好的室友,都已经上床睡觉了,却非要跑到阳台找我。虽然用凳子堵住了阳台门,但奈何她一直“死缠烂打”要看我在干嘛。我当时内心异常冷静,无比清醒,想打发她赶紧回去睡觉,也不想被她发现。把手藏在背后,面不改色对着她说“赶紧回去睡,我在阳台给朋友打电话聊天呢”。

  阳台没灯,月色也很朦胧。血液流在衣服上,地上,根本无影无踪。

  她不疑有他,转身就想走,但是看我身体在发抖,突然俩手拽着我的胳膊:“你咋在抖啊?咋回事?这也不冷啊?你要不要穿上褂子?”

  流着血的伤口就这么赤裸裸的,暴露在阳光下。

  那一刻我知道我躲不过了。

  终于还是来了。

  终于要把最黑暗的,最可怕的,最晦涩难懂,血淋淋的自己晾出来给人看。

  “谁没病会想去死啊!在手上划了那么多道!你都不疼啊?”我妈破口大骂。我下意识反驳“我不疼啊!”我确实不感觉到疼。我妈知道劝不动我,连忙朝老徐使了个眼色。

  “草草,你过来。”

  老徐是我的男朋友。

  他一直觉得是他害了我。因为那天晚上我们两个吵了一架。他觉得是他伤害了我,所以才会想不开。

  我不断解释:“不怪你,那也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你也会是别的人别的事,我只是不想承受了而已。”

  现在想想,我何其有幸,你最绝望的时候,上天给你一道光。

  “你不害怕吗,我要是有精神病,你就有个精神病的女朋友了。”

  “为什么要怕?”

  “我宁愿你像那些精神病人一样,生气时,委屈时,绝望时,拿刀朝我砍。而不是,一声不吭就自己去死。”

  【2】

  我曾经怀疑过自己有病。

  但真正当医生给我判了刑,义正言辞告诉我真相时。我当时却只想:“我要是个健康的人就好了。”

  我没想到来看精神科的人那么多,老老少少都有。电梯挤得满满当当。

  嚯!前面这是咋了?

  两个男架着一个女的胳膊,后面还有个阿姨推着她往前走。而那个女生就一副我死活都不要出这个电梯门的样子,身体使劲往下坠,俩脚呲着地,脸上完全没表情。

  这一幕,简直就像小时候在超市小孩子要家长买玩具,家长不同意,躺地上撒泼的情景。我内心暗暗佩服,看那个女孩年龄,应该比我还大。这么多人她还能这么干,真乃“勇士”也,有机会一定要讨教讨教。但双拳难敌四手,几个人直接把她给抱着出去了。

  我悄声对着我妈说“你看看,我多听话多自觉,我根本没病啊。”“你是主动来的?还不是老徐劝着你?我看你也就比她病的轻一点。”我妈一向语不惊人死不休。算了我还是闭嘴吧。

  门诊室根本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我以为看这种病都是关起门来,你跟医生俩人唠,谈个心,做个测试什么的。没曾想我们连门都进不去,人头攒动,我们直接被堵在门口。

  ……可能这就是教授专家的魅力吧。

  终于挤进去后,发现老老少少都有。上到六七十,下到十来岁。中年人居多,有给自己看的,也有病患不愿意来看,家长来说病情让医生诊断的。(看到这种情况我只想说:太机智了吧!)可惜我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硬着头皮上吧。

  直到现在,说到李教授,我不得不说一句佩服。你不得不相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界上,你知道的你了解的,真的太少了。

  我以为这一类的医生都是那种和眉善目,轻言细语的。但她不是。大概五十多岁,短发,没有戴方框眼镜,两个眼睛很小,但我一跟她对视,心里就渗的慌,真是一种传说中能把你看透的感觉。拿过我的病历本,上来就干脆利落:“你咋了?”我不吭声。她就看旁边我妈,我妈就指了指我的手腕,给她说了我自杀未遂的过程。她接连问了几个问题,让我震惊的时候又恐惧。

  “你害怕啥呢?”

  “自杀几次了?”

  “还想死不想?”

  “平常发脾气吗?想打人吗杀人嘛?”一个比一个犀利,我竟…无言以对…

  好吧,眼观鼻,鼻观心,沉默是金。

  她也不在乎我说不说话,就让我妈领着我去做测试了。一开始是做那种文字题,跟网上那些心理测试一样,但是更详细更具体。这不会是坑人的吧?我抱着杂七杂八一大堆的测试卷,进了一个小屋子,里面跟教室一样,静悄悄的,好多人都在写,笔还是铅笔。对没错,还不是自动的。教室里只有铅笔划过的沙沙声,我恍惚有一种高考考试的感觉,但是做着做着傻眼了。

  这都是啥题?!

  “你觉得自己是个人吗?”答案:是/非常/有点/偶尔/不是

  “你是否觉得自己像某种动物”有则写,并说明哪里像。

  “你是否时常头晕”,“小动物死了你会伤心吗”

  …………问题简直千奇百怪,上一题下一题南辕北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要是在平常,有人问你,你绝对会觉得对方是傻子。

  当然也有一些和网络上类似的。“你是否经常觉得迷茫?”这一类的。我觉得这些根本不管用。谁都知道正确答案该怎么填。当时心里更加坚信——这个医院肯定是坑人的。

  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我就都如实填了。看它给我测个啥精神病,我心里好笑又好奇。接着又去做了别的测试,有一个还往我头上弄了好多电夹子,连着线,把我固定在凳子上还不让动。活脱脱跟电视剧里用测谎仪审犯人。

  折磨了一圈,我都怀疑自己进的是不是古代的刑房啊!

  没曾想结果出来后,教授没看我,直接对我妈说:“你们住院吧!”我听见了,顿时坐不住了,猛的一下站起来对着李教授说了第一句话:“我不住!”。语气格外的坚决。

  “你为什么不住院?”她好像料到了我的反应。“我没有病!”我迅速回答。“检测出来的你有病。这报告写着呢,你在测试上撒谎了多少,还有你的症状。”我内心非常震惊,更多的是恐惧,和无法接受。“这报告不准…”

  她似乎听多了这话,根本没理我。跟我妈说:“她的情况确实需要住院治疗了,要不然危险性很大。”我立马扭头对着我妈大声说:“我不住院!”

  我甚至没有问医生到底诊断结果是什么,似乎在回避。但内心只坚决一点,我不会住进精神病院的。如果说刚才是在受刑审的话,我觉得李教授的话分明就是要将我打入死牢。

  那时我对精神病院的印象只有一个——魔鬼。

  魔鬼的人住在魔鬼的环境里,魔鬼的医生把你捆在床上,扎针,电击…

  这些都是我表姐告诉我的,她有精神分裂症。是我唯一接触过的精神病人。

  她得病后我第一次去看她,曾经很爱美的活泼的少女,身材已经大大走样,上身穿着短袖,下面连裤子都没穿,只穿了内裤。她站在卧室门口,望着我,像是看一件死物。我内心感叹又心酸,连忙走过去拉着她进屋说话:“你不认识我啦?原来咱还一块出去看电影呢?”。

  她似乎刚反应过来,笑着说:“是你啊,你好久没找我玩了吧。”表情跟刚才判若两人。“是啊,现在上高中了,时间紧,都没咋出去玩过。”我解释道。

  “你还在上学啊。”她眼神露出一丝羡慕,接着又很失落的说:“我也想上学,可是我爸妈说我有病,还把我送医院,那医生还把我绑起来,太可怕了。我还看见有的人被电棒击打…”。

  我听的心惊胆颤。她却猛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冲到客厅,拉着她妈就打,边拽头发边说:“让你送我去医院!去死去死!”。我才看见我姑的胳膊上缠着纱布,固定在胸前。

  如同雷击!突然惊醒!我猛然才想起我妈说的:她之所以会住院,是拿刀砍了她妈的胳膊。

  我妈和她爸上去要拉她,她转身就去厨房。不知我哪来的勇气,赶在她之前快速冲去厨房,找到菜刀,扔进柜子里,然后啪的一声狠狠合上。回过头她正愣神看着我,她爸赶紧拿绳子把她捆住了。

  她父母似乎对此习以为常,还招呼我跟我妈赶紧去吃饭。我看着墙角被捆着的她,很安静,与刚才判若两人。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连忙拉着我妈找了个借口回家了。

  我又没有伤害别人,为什么要说我是精神病,为什么要让我住院。

  “妈,我不住院,我又没有砍人杀人,为什么要让我住精神病院!”我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委屈,嚎啕大哭。

  李教授意外的温柔给我解释:“别害怕,谁说你是那些胡乱砍人的精神病人了,而且这住院不是你想的那样,不会有人伤害你的,就是输输水吃吃药。让你住院是害怕你再伤害自己。”

  “我们这住院还必须要有陪护呢,你看你妈还有你男朋友都在,不会让你一个人待在那的。”

  “你看看这测试上写着,你有抑郁症你知道吗?还是重度抑郁症,更何况你还有别的病。”她似乎能猜到我在想什么。

  她并没说别的病是什么,我也没问。哭着说:“我知道我可能有抑郁症,但是抑郁症也不需要住院吧,可以吃药啊。”“吃药你觉得能好吗?”她问我。然而没等我回答,她就朝着我妈说:“最好还是住院吧。医院其实床位也很紧张,我们每天看病的人那么多,需要住院的几乎没有几个,如果你的情况能不住院的话是不会让你住院的。”

  我恨不得立马就跑,老徐却紧紧拉着我的手。我目光看向我妈,哀求祈求。我妈也心疼我:“真的必须要住院吗?我闺女她倔,逼着她住她肯定生气受不了。”

  “这种人就是固执。”她看着我说。直到现在这句话我还记忆犹新。这种人是什么人?固执有错吗?执着有错吗?坚持自己的想法有错吗?维护自己的权利有错吗。我我想大声反驳,却突然没了底气。

  她紧接着又对着我妈说了一句:“你觉得是她生气重要还是她的命重要?”

  这回老徐先开口了:“咱住院吧,草草你别害怕。我陪着你一块住,24小时陪护,直到你出院。你别害怕,没事的。到时候你啥时候不想住了我就带你走。”

  我妈也附和着:“是啊,我跟老徐还能害你不成。”

  身体病了会有很多原因。而心病了,无外乎就一个“情”字。

  我看了看我妈真诚的眼神,又看了看老徐紧紧握着我的手。一瞬间就像是被捅破的气球,卸下所有的倔强。

  【3】

  我去过医院的住院部,但却是第一次踏进精神医学科的住院区。刚进楼门都感觉阴阴凉凉的。我下意识的往老徐的怀里缩了缩。他感受到了我的情绪,拍了拍我示意我不要害怕。我妈拿着证件和钱去办住院手续,我俩在大厅凳子坐下。我四处打量,周围还有保安巡逻。心里愈发忐忑。

  办手续的工作人员说让我们去三楼交一下住院申请书,然后找一个叫张西(化名)的护士就行了,她是我的责任护士,会给我安排住院。等电梯的人太多,三楼也不远,我们想着走楼梯好了。

  一楼是大厅。路过二楼,我看了看门口——传染病住院区。心里一颤,脚步不停。终于到了三楼,我看了看右手边,怎么还是传染病区。然后往左看去。透过玻璃门,那是另一个世界。

  我看了看只能从外面用密码打开的大门,还有在门口看守的保安大叔。

  里面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女孩子披散头发,倚着门低着头坐着。

  她得了什么病?她是想出来吗?我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成为被锁进去的一个。

  我妈和老徐也是第一次来这,能看得出来,他们的心情也很复杂。老徐握着我的手都出汗了。而我事到如今,反而冷静了,又恢复了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我妈把住院申请书还有证件都给保安看了一下,大叔就按了密码开门了。

  那一刻,我能感觉到自己完全转变了另一个人,对什么都很冷血,没有情绪,一句话都不想说。眼光撇了撇窗户,思考着:三楼,嗯,不死就是残。这样的转变在以往经常发生,我感受到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别人眼里的我是活泼开朗又外向,幽默风趣,朋友遍地,重情重义。我确实性格也是这样。我喜欢给大家制造快乐,有人叫我开心果,我也会在朋友失意时陪伴安慰,有人叫我知心姐姐。我是妈妈眼中的乖孩子,也是老徐眼中的好爱人。

  但只有我知道,在所有人看不到的角落,还有一个我——肮脏又丑陋,冷血又无情,连我自己都害怕的我。

  我唯恐别人发现,一直都在掩饰伪装。我也曾怀疑自己是双重人格,甚至偷偷上网查过,可是双重人格两个人格是不知道对方的存在的。既然都说我有病,那我就不需要再伪装什么。

  我面无表情的径直走了进去。老徐似乎没反应过来,我刚才还害怕着叽叽喳喳的说一定要离传染科远点,还笑着问精神区的人会不会半夜砍人啊,这会就阴着脸一句话不说往里面冲。他生怕我出事,赶紧追了上来。

  病区里的人确实挺多的,过道里摆的都有床位。大家都一致穿着病服,躺在床上,神色很憔悴,手上都扎着吊瓶。我那天还化了淡妆,穿着黄色的裙子一路走过去,太扎眼了。很多人都在看我,表情充满好奇,眼神就透露着一个想法——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来这里?

  我走到护士站那,向正在办公的一个姐姐问道:“请问一下张西护士在哪?”她正准备回答我,旁边来了个小女孩,看起来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吧,问护士要支笔,说要写日记。护士问她妈妈呢,她说去厕所了。护士就说如果要笔就让她妈妈过来拿。连支笔都不给,果真是够蛮不讲理的。我对这个地方的印象简直不能再糟糕了。至于那个小女孩,我就匆匆扫了一眼,并不在意,也不好奇。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后来会跟她有那么多交集。

  张西护士过来了,她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特别活泼,胖胖的,笑容满面,见到我没问名字,也没问病情,第一句话就是:“你长得真好看。”我依旧面无表情不说话。我妈赶紧把资料证件拿出来,向她说明了一下情况。

  她看了那一沓纸后,又笑着说“行,等会你们先搬着凳子坐一下吧,我们现在床位不够。”我妈跟老徐都震惊了:“不够?那我们住哪啊?总不能一直坐着吧?”我突然想笑:只有你想不到的事,没有这个地方做不出来的事。旁边的一个老大爷突然开口对我们说:“现在没有床位,等到下午五点以后她们办公的一个房间空出来了,就弄几个折叠床在里面,我们就住那。”我看了看他,很平常的一个老人,应该是陪护人员,旁边一个女孩低着头坐着,手上还扎着针,他应该是那个女孩的爷爷吧。

  有床总比没床好,我妈和老徐也淡定的接受了这个事实。中国不是有句老话吗——来都来了。然而过了一会我不淡定了。一大堆护士走了过来,说要收东西。

  阿西吧!要抄家啊?

  因为要住院,我妈和老徐连拿带买的拎了一大堆东西。我开始发挥我的自来熟的社交技能,堆着笑:“姐姐,为什么要收东西啊?要收什么?”。她们也被我的变脸功夫惊到了,但毕竟身经百战了,一瞬间又恢复了脸色:“收一些危险物品刀具啊什么的,咱这是特殊病区,一些东西都不能出现在病房里,这也是为了保护大家的安全。”说着就把我曾经吃的抑郁症的药收走了“药我们会按时给你们发,这些药也很危险的。”

  话都说到这了,也没法了,收就收吧,反正我们也没带什么危险物品,来都来了………

  小刀收了就算了,镜子也收?虽然说镜子摔碎了也是利器,但那镜子还没我手大呢吧。叉子,勺子为啥也要拿走?那可是吃饭的家伙啊!什么?怕我杀人怕我自杀,怕别人拿走杀人或自杀,我嘴角一抽。而在我们的钥匙和指甲剪也被拿走的时候,我已经是无力反驳。

  在她们扒出来我的爽肤水乳液洗面奶一众化妆品并要收入囊中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出手了,捂着我的化妆包:“姐姐!这这这些东西可杀不了人啊!它们只会让人变好变漂亮啊!”领头的护士长拿着我的乳液放在我面前:“你看看这个是不是玻璃瓷器做的?”我…想骂脏话可以吗?

  老徐这时候还不忘说情话:“没事你什么样我都喜欢。化妆品也对皮肤不好。”我瞪着他:“好歹我得涂点爽肤水吧,这里那么干”最后只有我的洗面奶因为是塑料的幸免于难。洗完脸不抹护肤品更干好不好。周围的人纳闷的看着我,都透露出来一个意思:你住院还想着臭美?更何况是这种病?更有甚者一副恍然大明白的样子:或许她得的病就是爱化妆爱到病了吧。

  我气及反笑:我倒要看看这是什么鬼地方!没病给人整出病来!

  张西护士又过来了,给我妈和老徐发了一个挂牌,大红色儿的,说是陪护证,她俩出去得拿着这个证才能出门,但不能同时出去,必须有人看着我,而且必须两个小时以内回来。我一听这话:得了,我肯定是出不去的。她把病号服发给我,就跟电视剧里一样,蓝白道的,曾经我还觉得很时髦。她又给我手上带了个腕带,跟护腕一样。我扫了一眼,上面写着医院名称,下面是我的名字,床位号,责任医师,以及…诊断病情——抑郁症,情感障碍症。

  病服像囚服,腕带像手铐。

  这是个牢笼。

  张西护士搬了个折叠的床,放在过道里铺好,然后说我换了病号服就躺下吧。那个坐着的老爷爷和小女孩也惊讶了,我脱口而出:“张西姐姐,白天不是没有床吗?”她笑着对我说:“你刚来,而且你比较特殊一些,今天先躺那睡会吧,马上就输液了。”

  哪里特殊?我又开始冷幽默:“老徐,是不是因为我长得比他们好看?”他没说话,指了指床头贴的纸,上面的护理级别:一级护理。我又回头问我妈:“妈,这住院你还给我充了个VIP会员啊,这得花多少钱啊。”我妈也是一脸迷茫,她啥也没做啊。我以为一级护理就是对你特别照顾特别好,却不知一级护理其实是“一级监督”。

  一会的功夫,又过来个护士,扯开了我另一只手的纱布。“够狠的啊,这么多道伤口。”这里的护士多少都精熟心理学,很多割腕自杀的人可能只是心情一时冲动,没想开,但身体的反应是不会说谎的。所以第一刀一般都很深,很多人第一刀下去就知道有多疼,不会再割第二刀,而我是一道比一道深。她检查完了似乎还不放心:“你身上还有别的伤口没?”我赶紧摇了摇头,唯恐她们让我脱衣服。

  我的陪护证是红色的,别人的陪护证是蓝色的。别的病人一天可以出去遛弯两个小时,我却一步门都不能出。甚至暗中还有不知道多少护士注意我的一举一动。整个病区几百号人,一级护理的病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一个是我一开始见到的在门口角落坐着的女孩,还有一个在床上绑着,我上厕所路过的时候都能听到她在吆喝。

  不是没想过大闹一场,旁边坐着的那个老爷爷已经跟我妈唠上了嗑:“你们怎么是一级护理啊?我看你家妮情绪挺稳定啊,那个妮就不行。昨天一直踹门,打人,大吼大叫要出去,保安给她打了一针抬回去,现在被绑起来了。”撒泼逃跑计划还没进行,就被掐死在萌芽中。

  “妈,咱走吧,这太吓人了。老徐,你不是说我不愿意你会带我走吗,这里太可怕了,没病也被弄出来病,再待下去我要疯了。”我妈和老徐还没说话,那个老爷爷就对着我说:“没事的妮,你不闹事。医生和护士不会给你打针,绑你的,你好好表现,过两天就能换成蓝牌了,还能出去溜溜呢。”好好表现?咋好好表现?难道我还要举手回答问题啊!他就像教导后来人一样:“比如说你笑了几次,生气了几次,有没有做运动啊,有没有发脾气啊等等的。护士都给你记着呢,会给你加分减分的。”

  为了自由,我忍!

  终于到了晚上,空房子移出来了,我们也挪了进去,终于见到了我的“室友们”。四个女生一个老爷爷,让人惊讶的是除了我别的三个女生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其中一个就是白天见到的那个老爷爷的孙女。还有一个在床上躺着,不说话也不动。接下来就是我旁边那个大眼睛的小姑娘了,特别活泼漂亮,上来就问:“你打斗地主不?”我终于有一种见到正常人的感觉!但当时心里正憋屈着,就闷声说:“我不玩了,想睡一会。”

  旁边的应该是她妈妈,看出我是第一天来,笑着对我妈说:“你们今天刚过来吧?别紧张,这没那么可怕,就是输液也是输得营养神经的药。我闺女前几天来的时候也害怕死了,在屋里哭了两个小时。”

  我妈一听这话也有点安心了,她一向直肠子,连忙问到:“你闺女是咋了,那么活泼可爱,不像有病啊。”“我就是没病!都是我妈不放心非要让我住院!”那个叫小小的女孩回答的飞快。她妈看了她一眼,低声跟我妈说:“她也不严重,就是有点抑郁,而且情绪激动时就失去知觉,不醒人事。”看着一点都不像抑郁症患者,看起来那么阳光,那么的开朗,就像…别人眼中的我。

  小小似乎听见了:“我哪有抑郁症,你看这上面写着——抑郁情绪,只是有那种倾向好吧,都已经被我扼杀在萌芽当中了!”她亮了亮手上的腕带。整个屋子都笑了。那一刻,我觉得这里也没那么可怕,下意识的用衣袖盖住了自己的腕带,我不害怕这里的人了,却害怕别人害怕我。

  去年很流行一个词叫“微笑抑郁症。”

  小小就是这种人,我或许也是。脸上笑着的时候心里可能在哭,开朗的背后藏着无数的心酸。好像自从学会了笑,情绪和表情已经没有太大关系。

  也曾向外界吐露心声,却换来一句“你想多了”。你对别人说真话,别人却认为你在开玩笑。你希望得到一些安慰,却得来一句:“这些有什么了?你也太想不开了吧”。于是学会把所有情绪留给自己,戴上了一张微笑面具。

  老徐和我妈在那商量谁晚上陪夜,老徐坚持他陪我,我妈看了看那窄的只能躺一个人的床,连翻身都困难。睡哪?其实最苦的不是病人,而是陪护病人的人。他把凳子搬到床头,从被窝里掏出我的手握着就坐下了。我妈也知道老徐是说一不二的人,啥也不说了,就下去买饭去了,顺便去租个小房子,这一住院不知道多长时间。

  如果说这世界上能有什么把我困住,唯“情”一字也。

  我妈一走,我看向老徐,他正握着我的手用头抵着。过了一会,我的手感到一片湿润。我没动,也没问为什么。我知道,走到现在这一步,谁都不想看到。他坚持到现在都没被吓跑,我已经很惊讶了。他发泄过后,在被子上擦了擦眼泪,然后一字一句的对我说:“余下的人生,就让我慢慢补偿你吧。”

  我和老徐的遇见,到底是我的劫还是他的劫?

  我看着他没说话。

  我想到了小时候被父亲打掉的门牙,母亲对我的无视,对弟弟的偏爱。别人对我的侮辱。

  想到从小到大家里连过年都没消停过的吵架声,殴打怒吼声。

  我没有一个完整的家,我曾经渴望过友情,却又被狠狠背叛。我曾经渴望过爱情,想自己创造家,却被蒙骗,被抛弃。

  我绝望时,遇见了他。他那时说:“他要跟我过一辈子。”

  多么诱人的话啊,溺水的人抓到了一片浮木,落下悬崖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丝希望在心里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可这一切,都被他那次吵架时的一句话摧毁了。“我觉得咱俩在一起太累了”

  一句话斩断了我对这世界唯一的希翼。我看了看被他握着的手,手腕上的纱布白的刺眼。

  他内疚,他懊悔,他不知道他一句气话会导致这样的后果。可是这怎么能怪他呢?我这二十年来,是过得很不容易,是有太多痛苦。可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在这之前,他根本不认识我啊。他没有一点错。

  “不怪你,真的,情侣吵架说气话多正常啊。是我的原因。那天你说的话只是导火索,是我积压太久了,爆发了罢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许我置之死地而后生了呢。”我不愿他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更不愿意他因为愧疚,赔上自己的人生。同情心这三个字,对他来说没必要,而我也不需要。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觉得我会因为可怜一个人就心甘情愿照顾她一辈子吗?这世界可怜的人多了!”

  “我还没那么无私,相反,我很自私,是你想不到的自私!我说跟你在一起累是因为我没自信,我怕你走,我怕用尽了一切还留不住你。”

  “真的。草草。你总是顾虑那么多。我知道你有多爱我,你想了那么多原因,还给我找借口想让我没有负罪感的离开。那你难道就不能想想,我是因为爱你才愿意留下的呢?!”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在我脑海里盘旋,电闪雷鸣。我没想过吗?我是不敢想。

  我相信这世界的很多美好事物,但我没想过自己会拥有。“你别说这话,我会当真的。”

  “这本来就是真话”。他也不急着让我相信。不再说这个话题,摸了摸我的头:“剩下的事你就别管了,既然住院就好好看病。不管你有啥病我都能治好!治不好我也不会让它再犯!”我听着这话,心里一会痛一会甜,怪不得人都爱听好话,不管是真是假。

  又过了一会我妈回来了,带着一个苦瓜脸:“老徐,你快去把那个床搬回去把”。啥床?“我在楼下买了个折叠床,想让你晚上好睡觉呢,结果门口保安不让带进来,别的病区人家都能买了进来,为啥咱这不行。”

  说来我妈也是个人才,我真是哭笑不得:“妈呀,别的病区人家病人还能自由出入呢,为啥我不行?你看看门口那仨字,精神病你晓得不?逼急了我能把床拆了杀人。你看,这床还都是塑胶的呢。”我似乎已经接受了目前的状况,还能拿自己调侃。

  到了晚上,我让老徐多拿几个凳子在我床尾拼接一下,拉长点可以两个人睡。老徐说脚对脚睡,省的我蜷着腿难受的慌,而我非要脸对脸睡:“我才不要闻你的臭脚丫子”。他一脸无奈,我一脸得意。

  这个床真的太窄了,也就我俩头加一块那么宽。他这两天真的是累坏了,盖上被子就睡着了。而我,毫无意外的,又失眠了。从那天起,我已经整整三天没睡觉了。我看着他睡熟了头就往下垂,差点栽地上。赶紧拍醒他:“还是脚对脚睡吧,你翻个身枕那边去。”他半梦半醒换了个位,往那一躺,搂着我的脚丫子就睡着了。

  临近深夜,整个屋子里的人都睡了,老爷爷在打呼噜。我看着外面的灯光,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间,旁边的大爷站起来了,吓我一跳,他也不看我,颤颤巍巍的走去厕所了。这是什么操作?!他站在厕所门前,把门拉开,然后又回来了。不是躺下,是坐下,没有两分钟,又去厕所关上了。如此循环往复差不多一个小时。

  他的床离我就一米远,整个屋子就我俩醒着,可想而知我当时的心情,连大气都不敢出。本来为了让老徐睡得舒服点,我一直坐在床边上。此时也怂的趁他又去厕所的时候猛一下钻进被窝。我的动作把老徐惊醒了,他连忙问我怎么了。我听见他的声音,才觉得安心了一些。

  在这里的第一天,一夜无眠。

  一大早护士都来查房了,让我们起床。白天了要把床收起来了,她们要办公。真羡慕那些有床位的人,可以一直躺。我跟老徐拎着凳子出去了,傻眼了,外面的人差不多都起了,在床边坐着,没起的护士负责过去开启“闹铃服务”。被子都叠的整整齐齐。真正是老年人作息,八点睡,六点起,我小学都没这么规律过。

  我妈过来送饭的时候我正在输水,看着老徐蹲在我旁边打王者荣耀,美名其曰:为了醒醒神。我妈看着乐了:“我给你俩拍下来,心挺大啊,来度假啊。”说着就拿出了手机。

  这张照片是我在那里照的为数不多的其中一个。在那待着的十五天,我们有手机,却时常把它给忘了。不用它拍照,不用它看视频,也不用它与别人聊天。QQ,微信,微博,电视剧,这些曾经沉迷的东西已经无法引起我们的兴趣。手机与我而言,只是个钟表。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变得更原始,也更直接。这也是为什么后来短短十来天,我跟那些病友们熟悉,亲密的原因。

  在外边的凳子和屋里的窄床熬了两天,我们终于等到别的病人出院了,床位空出来了。我这两天已经跟小小她们熟悉了:“小小,等会咱找张西姐姐把咱俩分一块吧。”她也赶紧点了点头。然而还没等我俩去,张西姐姐已经过来了,告诉我们分到了哪个病房哪个床位。失落的是我俩没分到一块,但庆幸得是屋子挨着。哎,得空了就串门子吧。

  我们收拾了收拾就去了我的病房,正版的床位和盗版的床位就是不一样啊,又大又宽敞。屋里总共六个病人,再加上陪护十几个人,按理说应该热闹点,却格外的冷清。我望了一圈床上的病人,三个老人,两个中年人,还有一个唯一看上去能搭上话的小女孩,我走近一看——这不是我来第一天问护士姐姐要笔的女孩吗?不得不说命运真奇妙。

  她躺在那里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我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你叫什么名字啊?”。她毫无反应,似乎空气一瞬间凝固了。还是她妈妈喊到:“姐姐跟你说话呢!啊?”过了大概十秒钟,她才把头扭过来:“刘莹。”我第一次见她时并没仔细看,现在面对面才发现她的眼神明显的与常人不一样,黑白分明,像是特别单纯,也像是特别深沉。她就说了两个字又把头扭过去。我讪讪的站在那,这两天刚消失的那种诡异感又从心里冒出来。

  我不由得怀念前两天的那个病房,这个病房虽大,却把人之间的距离拉到无限远。

  然而我妈并不这样认为。我之所以自来熟是因为我不会轻易向人坦诚,谁知道我面具后的表情是什么。我妈恰好相反,她走哪唠哪,四海之内皆她家。我上厕所关着门都能听见屋里她的大嗓门。说到厕所,又有一点值得吐槽的,他们这的厕所是没有锁的…(可能是怕有人锁着厕所门自杀吧…)请尽情想象边蹲坑时边用手拽着门的情景。

  等我们把病房里的一切整理好的时候,我妈已经把屋里一切都“打探”清楚了。临近中午,病房里的人都出去吃饭了,顺便遛弯,就剩我们仨在这(原因无他,谁让我们是“红牌警告”呢)。“你猜那个小姑娘刘莹是什么病?”我妈在那故弄玄虚道。我知道我妈她什么性格,生气的说:“妈,你下次别这样打听别人隐私了。本来就不好,更何况是这种地方,谁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什么病。”

  我妈也有点生气:“我又不是故意去问的!我跟她妈聊着天呢,她一下子坐起来看着我,非得说我刚才骂她了。我咋会骂她啊?!还是她妈给她解释了半天说我没有,她才又躺那了。是她妈给我说的,说她女儿是幻听症。”还没等我消化我妈最后三个字的的意思,我妈又连续道:“我这不是也是为了提醒你们吗?省的你们下次被吓到了。她老是幻听别人骂她,见人就说人家骂她了,你说吓人不吓人。”

  我们经常会开玩笑说:“你是不是幻听啦?”

  但当这两个字作为一个病症出现在生活中,诠释它就变得格外艰难。

  我突然一点胃口都没有,给我妈和老徐说了一声困了,就往床上一躺闭上了眼睛。

  刘莹的病床就在我对面。过了没多久,我听见开门的声音,睁开了眼睛,她目不斜视的走进来,好像万事都入不了她的眼,走路的时候背挺得特别直,就连坐下的时候都不会弯。她坐在床边,方向刚好对着我。我也不紧张,我俩互相对视了大概有一分钟,就在我妈以为她下一句话就要说我骂她了的时候,她突然大声笑了起来,是真的大笑,嘴都咧开来了,却又突然间一收,又恢复成那木木的表情,看了我一眼,转身躺到了床上。

  我妈和老徐都被吓着了,我却感觉刚才那才是,我俩的第一次交流。

  剩下的半天她都一直躺在了床上,甚至连动都没有动。到了吃药的时间(我们吃药都是到了规定时间统一去护士站,拿着水杯穿着病号服排队,然后等她们发药看着你吃完。)我穿上了病号服拿上水杯,路过她的病床的时候问了一句:“莹莹,一块去吃药吧。”我问的出乎意料,她的反应也出乎意料:“稍等一下。”她妈妈惊讶又感激的看了我一眼。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她住院十来天第一次愿意主动去吃药。我俩一路上都没有交流,根本不像是结伴的病友。回来的时候她却主动问了一句:“你不怕我?”“为什么要怕?”我反问她。

  回到病房以后她妈妈还不放心的问她把药吃完没,直到我点了点头才松了口气。

  我一直是睡眠不好的,晚上的药医生已经给我加到了两片安定。我沉沉睡去,却被凄厉的尖叫声惊醒,那声音就像是被掐住脖子的乌鸦的叫声。屋子里的人都醒了,老徐也被吓了一跳,尖叫声夹杂着愤怒的话:“你走开!走开!”像是在跟谁对话。只听见对面刘莹妈紧张的声音:“怎么了?谁又给你说话了?”过了一会,声音停歇,屋里又静了下来。

  我扭头看着外面的灯光,都羡慕了。我们这的窗户也是特殊的,只能开一条缝,当初第一天我还想过跳窗呢。这里根本没有出口。

  灯下黑,在外人眼里,我们是被锁进来的罪恶。

  这已经是我呆在这的第四天了,我无比的想要自由。哪怕只是出去遛弯俩小时也好,当李教授查房时我直接说:“我不会再自杀了!我要二级护理!我要出去!”唯恐医生不相信,赶紧哀求道:“教授,我都五天没洗澡了,我就出去去宾馆洗个澡…”我觉得我就差抱着她撒娇了。她也不惊讶我这番作态,就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似乎早都料到我的反应。慢悠悠的说了一句:“再观察一天。”我一口老血都要喷出来。

  医生走后,病旁边病床的阿姨问我妈:“你女儿得的什么病啊?我看着好好的啊,咋还是一级护理啊?”我像是突然迸发了,想要发泄,却想到这里别说刀了,多余的瓷器玻璃都没有。厕所也没门,就连想躲进去都不行。想要逃跑,窗户打不开,连个砸玻璃的东西都没有,我手里拿的最硬的东西就是枕头了。这地方倒是有先见之明!我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把枕头往地上一扔:“我本来就没有病!这是什么破地方?!”。一头捂进被子里嚎啕大哭。

  还没等我哭两声,我妈慢悠悠来了一句:“别哭了别哭了,妞,你忘了前几天一个妮踹门打人要出去结果被绑起来了吗?”我的哭声戛然而止!天啊!来道雷劈死我吧!

  若为自由故,万事皆可抛。

  这个地方让人无法理解,蛮横无理。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病,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给别人治病的。

  我在那里什么都没想,那些过去的伤痛也好,快乐也罢。我甚至都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我的朋友和同学,忘了外界的一切。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一样漫长,明明才五天啊。这里似乎在蚕食我的记忆,我没有比那一刻更想要自由。甚至为了好好表现,中午吃完饭还跟着出去做操(一种所谓的放松活动)。我以前都觉得太傻了,一群人排排站拍手捶腿。我特意找了个离护士近的地,生怕她看不见我。

  只不过我惊讶的是,莹莹也跟着我出来做操了。我俩对视一眼,也没问候彼此,似乎两个人都觉得那些话是多余的。做完操后准备回病房,还没走到门口,我就听见了我妈的哭声。不用想,肯定又是在跟别人唠嗑唠到我的病了。我搬了个凳子在门外坐下,并没有进去安慰。很多人都说我跟我妈像姐妹,夸赞我们感情好。我们两个现在确实像闺蜜一样,但这一切都是在我十岁以后。

  说来可笑,十岁之前,我从来没有把她当成过我的母亲。我的童年,没有父亲,没有母亲。

  我与他们共处一室,黑夜中看着一男一女吵着打着,看着女人搂住怀里的小男孩,躺在被窝里听着哭声,就是个没有情感的木头人。

  后来她才告诉我,小时候她和我爸打架我在一边看着,她觉得我太冷血了,不像是她的女儿,所以她才偏爱我弟弟。

  我想问她:“那在我弟他打我时,把我的脸挠掉一块肉的时候,在拿香差点把我眼睛戳瞎时,你让我让着他时,有想过,我是你的女儿吗?在我被我爸一巴掌扇下楼梯,满口血和碎牙的时候,你有,把我搂进你的怀里吗?”

  我的世界,黑白分明。所以后来她对我关怀一句,我愿意回她十分。她对我表示歉疚,我对以前的事就不再计较提起。她想要补偿她的女儿,我也愿意接受来自母亲的爱意。

  但我永远无法用亲情的方式去对待她,不是我不愿意做,而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因为我没有体验过。难道这就是情感障碍吗?我听着屋里她的哭声,却没有急着去安慰,这是冷血无情罢。

  莹莹也搬了个凳子在我旁边坐下了,因为在屋里谈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俩小姑娘的妈。

  “那个人在骂我。”她突然对我说。我朝她的目光看去,是一个老奶奶,正在叠自己的衣服,压根没往这里看。“你听错了,她根本没说话,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我很认真的对她说。她扭过头看着我,似乎不满我否定她:“我没听错,我听见她在心里骂我了。”

  我顿时笑了:“那你听听我心里的声音,我在说什么,我骂你了没?”她毫不思考的说:“我听不见。”然后又补充到:“但你没有骂我,我相信你。”

  我神色一正:“莹莹,你觉得你听到的那些声音和我现在的声音是一样的吗?如果是不一样的,那那些声音根本不是真的,你要学会去分辨。去无视。那不是真正的世界,不要跟那些声音做无谓的纠结和争吵,浪费时间。”她的表情有一丝迷茫,我不再说这个话题:“等过两天我能换成蓝牌出门了,咱俩一块去做陶瓷吧?”她又恢复了拒人千里以外的表情:“我不去了。没有意义。我已经在书上看到过了,知道它是怎么做成的了。”

  慧极必伤。这四个字用来形容她再好不过。我已经听说过她的事了,15岁,从小都是同龄人的佼佼者,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说话都温温柔柔的,用的都是语气词,骂人用过最狠的话就是一句“走开!”。长得又可爱漂亮,还学过九年舞蹈。她经常会在病房里自己跳一段,然后又躺在床上。简单的几个动作,都特别好看。而正是如此,才会被同学嫉妒,排挤。她说有人骂她,那是真的。

  这栋楼,到底是关着外面的罪恶还是里面的罪恶。

  终于换成蓝牌能出门时,我简直比拿着录取通知书还高兴。赶紧脱掉病号服,换上衣服去我妈住的宾馆洗了个澡。老徐陪着我在医院也够受罪的,天天照顾我起居,连洗脚都要亲力亲为,洗完澡一回到病房就睡了,可见累的有多狠。轻轻给他盖上了被子。我第一次如此憎恨自己的病。

  “姐姐,你穿这个裙子真好看。”莹莹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我的情绪拉回。我还没说话,她就又说了一句:“明天我们可以一块去做陶瓷吗?”我有些想笑,又有些怜惜: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罢了。“好啊!”我痛快的答应。

  不知不觉我已经在这里待了11天了,心情早已平静,不再时刻想着逃出去。我甚至觉得这里面比外界还要舒适,吃好喝好,作息规律。而且大家都特别的有趣,并不对自己的病讳莫如深,甚至还会开玩笑。而我妈早已把走廊上的能搭上话的都唠了一遍。

  “外面一个帅小伙进来住院竟然是因为他怕死”,我妈又开始“新闻联播”,生怕我们不相信,滔滔不绝:“他怕死怕的狠,看见车都得躲十米远。他说他感觉胃疼,怕是胃癌,做了三次胃镜人家都说他没事,但他就是害怕,结果肠胃科让他转到这了。”

  这里面的很多事情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确实都是真的。还有一个人是感觉自己腿疼,医生给他检查没事,他还感觉腿疼,最后非得让医生把他的腿截了。结果截了以后,没腿了,他还感觉腿疼。最后也是转到精神科才好转。

  “妈,别说了,快来斗地主。”我打断了她,要不然又说个没完。真是拿她没办法。

  【4】

  住院的周期一般都是两周左右,所以在医生宣布我明天可以出院的时候,说不出什么感觉。我以为自己会欣喜,我以为自己会长舒一口气。然而并没有。甚至还有一丝怅然若失。

  我妈问:“妞,你觉得你好点没?”我不知道怎么去回答。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没病,所以也感觉不到哪里好转了。李教授说,这里的人都感觉自己没病,就像喝醉的人永远说自己没醉。不过我能感到自己的变化,像是卸下了重担,轻松了许多,对过往的伤痛不再讳莫如深。而走出这里,对即将面对的一切也有了勇气。

  我看了看莹莹的床位,她也听到了我们明天要出院的消息。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感觉。陪她做完陶瓷后,我们这几天一直一起去吃药,但是沟通却不多。我昨天还问过她:“我算是你的朋友吗?”。她说:“应该算是普通朋友吧。”她对我的感觉是矛盾的,有时特别想与我亲近,有时又特别抗拒。她说只有我能听懂她说的话,却不喜欢我对视她的眼睛,她说我在窥探她的隐私,能听见她的声音。我理解她的心理,因为我也发现了,我们两个在某些方面,太相似了。

  第二天一早,我妈去办出院手续了。老徐在收拾东西,我脱下了病号服。护士把收走我的化妆品都拿了回来,上面还写着我的床号——34。腕带已经被磨得掉色了,连名字都看不清楚。我却没有把它取下。

  我用洗面奶洗了洗脸,拍了拍爽肤水。我把口红拿出来才想起这里没有镜子,又放了回去。然后走出了卫生间。

  “莹莹,我要走啦。”她从早上就一直面朝墙躺着,听到我的话才转过身来。我好像看见她的眼睛里有泪水,又好像没有。“我也没什么礼物要送给你的,这是那天咱俩一块出去时我买的,藏了很久怕被发现,现在给你吧。”她接过去,是我俩第一次见面时她问护士姐姐要的——一支笔。

  “如果你再听到那些声音,就把那些话都写下来,然后扔进垃圾桶吧。”我这次是真的看见了她的眼泪:“姐姐,我会好好珍藏的。”

  感谢看完的的每一个人,希望大家能更多的了解这个群体。精神病≠杀人犯,他们分很多种,不是每一个都会去伤害别人。

  特别是现在有一些新闻舆论说精神病证明是犯罪的免死金牌,这个病被众人妖魔化,就连我曾经也被影响过。害怕那里的人,也怕周围的人害怕我。坏的是人,不是职业,也不是一个病症。

  我们生活中有很多像小小一样的微笑抑郁症患者,但只有不到1%的人会去医院治疗,剩下的不仅仅是没有被诊断出,更多的是周围人的异样的眼光,还没有吐露心声就被周围人一句“矫情”打败。

  如果可以,多一些善意和耐心。你的一句话,决定的,可能就是一条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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